老林小时候在澡堂子里当跑堂，拎茶倒水，包瓜子送点心。成人后的老林不再当小跑堂了，改为搓澡的，这一搓就是一辈子。老林眼里心里的澡堂子，是圣洁的天国，是能度人成仙的地方。他常说，热乎乎的水里一泡，闭上眼睛，你就是个仙人了，乘风驾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即使想与玉帝小酌几盅，也不是难事。

儿子小林，是跟老林在澡堂子里泡大的，天天光着肚子跑圈圈，泡客拿瓜子、点心给他吃，格支他的痒痒肉，他咯咯笑得震山响，泡客也哈哈笑。上学后的小林，不能天天去澡堂子，遇礼拜日总要在里头泡个整天……后来，小林上了大学，也只有等到放寒假、暑假方可到老林待的澡堂子里泡个骨酥神散。这时的小林，对在澡堂子里泡澡的体验可谓与老林一样入木三分，不止一次冲老林说，爸，您老说得极是，澡堂子里泡澡的确有一种飘然若仙的感觉。

如今，老林已退休好几年，小林已是政府机关的小领导。成了小领导的小林，不再让老林去澡堂子里泡澡。他说，爸，那地方泡澡，一来人多，患什么病的都有，老泡容易染上；二来咱家已安装上煤气淋浴，想啥时洗啥时洗，再去那地方泡澡，别人晓得了，我脸上无光，还认为我对您老怎样不好呢。

老林为不使小林脸上无光，记下了小林的话，不再去澡堂子里泡澡。想洗澡时，就等小林、媳妇、孙子上班上学后，在自家卫生间里淋淋浴。但老林总感觉这淋浴与淋雨一个样，不像是洗澡，跟澡堂子里泡澡有天壤之别，一点也没那种浑身酥软的舒服感，淋浴过，仍觉得身上痒不啦叽的。

老林扼制着作痒的心绪，坚持不去澡堂子里泡澡，有时遇到老伙计，邀他一起去泡澡，他就说，我昨天在家泡过了。

一日，老林下楼溜达，逢三四个老伙计泡澡回来，他们说，澡堂子里添了新设备，叫冲浪浴啥的，活水里泡澡，比先前死水里泡澡更恣得慌……老伙计后面的话，老林一句也没听清楚，只感到两耳嗡嗡鸣响，心头虫子爬似地奇痒。

……老林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澡堂子。

澡堂子比老林在时洁净、明亮了许多。老林环视数圈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所，才去找他的更衣柜。当他脱光衣服趿拉着拖鞋到浴池间，一眼瞅见小林眯缝着眼泡在浴池的角落里，他不禁打个冷战，急忙转身走开。

吃午饭时，老林有些发呆，筷子在空中滞留半天，也没落下夹口菜，小林问他，爸，您老身体不舒服？他无任何反应，仍那么呆呆地出神，小林便担忧起来，戳一下他的胳膊，爸，您怎么啦？他回过神，眨眨眼干咳两声，说没啥，溜达了一晌午，有点儿累。小林松了口气，让他回屋躺会儿再吃饭。

老林躺到床上，凝视着粉白的屋顶上一块水迹，想小林不让他去澡堂子里泡澡，怕染上病，怕别人看见脸上无光，那他自个为啥偷偷地去泡澡呢？

老林一连想了数天，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