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很短,替他看看花吧

  • 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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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5-04-18

好长时间没见过她。

她是目前院子里最老的老太太,92岁了,我的老邻居。有几回,见那门半开,心下闪过一个念头,进去看看吧。没有把冲动进行到底,有些宁静,也许害怕的就是被热情打破,还是就在心里暗暗希望她哪天再出门,就象往常一样,在她的花前,和她说一些家常话吧。

然后,各自回家。

她不知道,在我关于家的认识里,是有她的。家,是什么呢?按象形文字来说,一个屋顶,一群小猪,那是农耕时代的先民留给我们关于家的最初认识,人要有所居,人要有所养。

家,是人在世上最后的那点归意。现在的家,住了有些年头了。在家人孩子之外,我一天一天的归意里,还有我的邻居。

上一回,长长地说话,是去年春天吧。那一天,她是多么健谈啊。她拉我去看她的桂花她的芦荟她的三角梅,它的桂花开得好香啊,我家里也放着一小盆,可就是长得非常害羞,花少少的,味淡淡的。她讲起她的桂花,“只要两块钱,十年前买的。”那个神情,是老人少有返真的小得意,老了也会年少轻狂啊,可爱极了。

那一天,她和我东一句西一句,象演习一场春天。那一天,是有一道背景的。她的老伴,95岁的老先生,一直在花外的平地上来来回回地柱杖慢走,穿着一身浅格子的棉布衣裳,满头白发,脸上微有红润,时不时地看看她,她说话的间隙,眼里也会常常挂着看他两眼。也许,是那一道背景在,才有那一天谈话的春天。

她和他,那天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定格。

今年春节前,她的老伴走了。之后,几个月见不到她出来。这几个月,该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省略号吧。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共同生活60年,这个时间长度不是谁都有的。我听说,她不想出门,不想说话,不想见人,甚至,不想看花。儿子来,女儿来,她不想的,还是不想。这样的失去,是听说者的听说,劝慰者的劝慰,体会者的体会。亲历者与其余的人,在同一件事,天离着地那么远呢。

记不得哪一天,经过她的花前,她站在那里。这是我这一年所见的奇迹。三个月,怎么象是隔了几年似的。她和去年的样子没变,深蓝布衣裳,只是更瘦了一些。她见我停在她门口,对我笑了,我感到这笑容,是一个孤独老人给予邻居的善良与坚强。“出来啦,天气很好呢。”我说。她的神情,与去年有些不同,那一天,它是灵光的,飞扬的,欢乐的,此时,有那么一点慢半拍的钝感,那是久未见人的一点生生的怯意,也象孩子,象那种在人群中与亲人走失的孩子,心里少了着落似的。她开始跟我说话,这一天,也说了好多,几个月的不见,对她仿佛是一种蓄积,蓄积对于时光的记忆。她说是哪年从老家出来家乡盛产甘蔗吃多了,牙就掉早了,后来做保健工作有四个儿女孙子都大学毕业了,又说看着我成家生孩子那时孩子抱在手上这么小一下子就长到这么大... ...

一个女人一顿饭的功夫真可以说尽滔滔的一生啊。“一生很短。”她说了这句。

她家的阿姨出来晾衣服,看她跟我讲话,也很高兴,边干活边搭两句话:“爷爷(她老伴)走了,她一直不肯出门,怎么劝也劝不动,今天她出来了,还跟你说话了。”我才想起,这一天她说了这么多话,一个字也没提他,她的老伴,正是不提,那还是心头的一个痛点,情怯。她听阿姨这么说,就极老实地站在那儿,不吭声,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她懂的,所有亲人的关心,所有的劝慰,都是好意。

她的不想出门,不想说话,不想看花,种种不想,其实,世人也或多或少有过的吧。

某一年,上大学,母亲独自陪我一起扛着行李棉被,安顿之后,我去送她,九月的木芙蓉开得粉红,我看着母亲上车只单的身影,不知怎的,格外难受,车去,一瞬间尘烟起,我就一时悲从心起,若有一天,这世上无她,我活着还有多大意思呢?

爱,从它长出的第一天起,就不在身外吧,一生一世植在血肉里,人这一生才身也是重的情也是重的。这些重,是甘愿,不背这些重,人如何感知爱的饱满来自何处?我们的生命里,什么时候真的只有自己呢?这些重,也是有时间的,有日出,就有日落,一样的。

有一天,时候到了,人心口上最重的那一块,收到老天捎信,得被卸下来了,谁能做到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呢?谁不是惠子失重而哭呢?

这失,在人,是永远的,是白天黑夜长街短巷对面远处,再无相逢的啊。

三个月,种种的不想,该是她老人家在人世间一种无可奈何又至情至性的一种痴意吧,对他。

人也总是要继续活的,孤单地活,也还是会想起的,还有想起,是不是就还有延续呢?在一些想起的缝隙,把失去的带着活下去,可不可以?

我这作邻居的,能说什么呢?我只知道,平日里她爱花,爱一步一步地移过来,象凝视孩子一样,凝视她的花儿们,桂花,芦荟,三角梅,桔,人是过客,花是主人。

如果没有花儿,人,面对这一生的变幻流转,如何不人间惆怅?

她出来站久了,要回,我就轻轻跟她说了句:“替他看看花吧。”(来源/新浪博客,文/贾柯)